雨水這東西是個怪東西,如果下足了,那簡直就是對地里的莊稼的一種慫恿,長吧,長吧,使勁長吧。而且呢,雨水一足,季節也好像是給慫恿的放慢了腳步,沒有那么足的雨水,地里的莊稼就會早早地黃了,沒信心了,秋天也會跟上來了。
兒子回來了,先是在地里忙了一天,把收下的玉米十字披開搭在樹上。然后去了一趟下邊,去看了看他的同學。隔一天,又把同學招了上來,來做什么?來給房子上一層泥,這么一來呢,劉子瑞這里就一下子熱鬧了。和劉拴柱現在是個能干的城里人一樣,他的同學現在都是能干的莊稼人。以前還看不出來,現在在一起一千活就看出來了,劉子瑞的兒子干活就有些吃力了。他先是去和泥,先和大蕖泥,也就是,把切成寸把長的莜麥秸和到泥里去,莜麥秸先在頭天晚上用水泡軟了,土也拉回來了,都堆在院子外窄窄的村道上,反正現在也沒人在那村道上走來走去。劉子瑞的兒子把莜麥秸先散在土堆上,然后用耙把莜麥秸和土合起來,這是個力氣活兒,規矩的做法是用腳去踩,“咕吱咕吱”地把泥和草秸硬是踩在一起。劉子瑞女人燒了水,出去看了一回兒子在那里和泥,出去看了一回還不行,又出去看了一回,好像是不放心。兒子踩泥的時候,她站在那里嘴一動一動地給兒子使勁。她看著兒子踩一回,又用耙子把泥再耙一回,把踩在下邊的草秸再耙上來,然后再踩。兒子用耙子耙泥的時候,先是把耙子往泥里用力一抓,身子也就朝前彎過去,往起耙的時候,兒子的肩上的肩胛骨就一下子上去,上去,那是在使力氣,肩胛骨快要并到一起的時候,耙子終于把一大團泥草耙了起來。兒子在那里每耙一下,劉子瑞的女人的嘴就要張開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她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子耙泥,然后又慌慌地回去,去端開水了。拴柱,喝口水。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兒子呢,卻說不喝不喝,現在喝什么水?我給你把水放這兒,你咋不喝點兒水?劉子瑞女人又對兒子說。不喝不喝。兒子又耙好了一堆,直了一下腰,接著又耙。你不喝一會兒又要上火了。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不喝不喝。兒子還是說。劉子瑞的女人聞到兒子身上的汗味兒了,她對這種汗味兒是太熟悉了,這讓她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這讓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說不出的興奮。她站在那里又看了一會兒兒子和泥。這時候有人從院子里出來了,說房上要泥呢,拴柱你和好了沒?行了行了,拴柱說,連說和好了和好了,我這就來。從院子里出來的人又對劉子瑞女人說,嬸子您在這兒站著做什么?待會兒小心弄您一身泥。劉子瑞女人便又慌慌地回到了院里。劉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種歡快的氣氛,這種歡快挺讓劉子瑞女人激動的。那兩個人在房上,是劉子瑞兒子的同學,其中一個會吹笛子,叫劉心亮。小的時候就總是和劉子瑞的兒子一起吹笛子。另一個早早結了婚,叫黃泉瑞,人就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現在呢,好像是因為和過去的同學一起勞動又歡快了起來。劉子瑞的兒子這時拖了泥斗子過來,要在下邊當小工,要一下一下把泥搭到房上去,這其實是最累的活兒。劉子瑞的女人站在那里,心痛地看著兒子。她忽然沖進屋去,手和腳都是急慌慌的樣子,她去給兒子涮了一條毛巾,兒子卻說現在干活兒呢,擦什么擦?兒子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頂上去了。給,給,劉子瑞女人要把手巾遞給兒子。不擦不擦。兒子說,又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頂上去了。要不就喝口水?劉子瑞女人說。不喝不喝。兒子說,聲音好像有些不滿,又好像是不這樣說話就不像是她的兒子。仔細想想,當兒子的都是這種口氣,客氣是對外人的,客氣有時候便是一種距離。劉子瑞女人的心里呢,是歡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輕了。她又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然后,繞到后邊去,看了一回劉子瑞在后邊一點一點補墻洞。然后她合計她的飯去了。她合計好了,要炒一個雞蛋韭菜,韭菜就在地里,還有一個拌豆腐,還有一樣就是燴寬粉。肉昨天已經下去割好了,晚上已經在鍋里用八角和花椒燉好了。鄉下做菜總是簡單,一是沒那么多菜,二是為了節省些柴火。總是先燉肉,肉燉好了,別的菜就好做了,和豆腐在一起再燉就是一個肉燉豆腐,和粉條一起做就又是一個肉燴粉條子,還要有一個山藥胡蘿卜,也要和肉在一起燉。劉子瑞的女人在心里合計好了,再弄一大鍋稀粥,等人們于完活兒就讓他們先喝兩盅,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蒸糕。劉子瑞女人先用大鍋熬粥,兒子從小就喜歡喝豆粥,她在鍋里下了兩種豆子:小紅豆和綠豆,想了想,好像覺得這還不夠,又加了一些羊眼豆,想了想,又加了些小扁豆。
給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么大活兒,但吃飯卻晚了。好像是,這頓中午飯都快要和晚上飯挨上了。人們上完了第一層大蕖泥,要等它干干,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層小蕖泥,等它再干干,然后還要上去再壓,把半干的泥壓平實了。人們現在都忙,第一天,劉子瑞兒子的那些同學幫著劉子瑞家干了一天。第二天,又上來,又幫著干了一天。晚上吃過飯,劉子瑞兒子的同學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個人上了房,在上邊仔細地壓房皮,先從房頂后邊,一點點一點點往前趕。頭頂上的太陽真是毒,劉子瑞的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又從后邊上了房,要給兒子身上披一件單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兒子光著膀子說,好像有些怪她從下邊上來。我要我不會下去取?誰讓您爬梯子?兒子說。過不一會兒,劉子瑞女人又從后邊踩梯子上來了。給你水。她給兒子端上來一缸子水。不要不要,我不渴。兒子一下一下地壓著房皮。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劉子瑞女人說。我渴我不會下去喝?誰讓您爬梯子。兒子說,好像是,不高興了。劉子瑞女人這邊呢,好像是在下邊怕看不清楚兒子,所以,她偏要爬那個梯子,下去了,但她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這會兒,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兒子在那里壓房頂。兒子把泥鏟探出去,壓住,又慢慢使勁拉回來,再把泥鏟探出去,再慢慢慢慢使勁拉回來。兒子每一使勁兒,劉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張開了,到兒子把泥鏟拉回來,松了勁,她也就松了勁,嘴又合上了。你喝點兒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辦?劉子瑞的女人又對兒子說。您下去吧,下去吧。兒子說。你喝了水我就下。劉子瑞女人說。兒子只好喝了水,然后繼續壓他的房皮,壓過的地方簡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劉子瑞的女人就那么在梯子上站著,看兒子,怎么就看不夠?
兒子壓完了房頂,又去把驢圈補了補。雞窩呢,也給加了一層泥。兒子說,做完了這些,再把廁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趕了。他這么一說,劉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其實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兒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邁出院子去,跟著兒子,好像是,怕兒子現在就走。兒子呢,昨天和黃泉瑞說好了的,要去他那里先弄一袋子水泥上來,要修修廁所了。家里的廁所不修不行了。兒子說要在走之前把廁所給再修一修。這會兒,兒子下去取水泥了。劉子瑞女人已經把雞都圈了起來,怕它們上房,怕它們到處刨。兒子去了沒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從下邊扛了回來。沙子是早備下的,兒子現在做活兒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廁所給弄好了,弄了兩個臺,還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邊。兒子說可千萬等干了再用,又囑咐他媽千萬要把雞和狗都拴好了,別把剛剛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兒子又看看天,說最好是別下雨。劉子瑞女人跟在兒子后邊就也看看天,也說是最好別下雨。兒子進屋去了,劉子瑞女人也忙跟著進屋。兒子說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里可沒有炕。兒子用手巾把臉擦了擦,又把腳擦了擦,就上了炕。劉子瑞女人知道兒子是累了,兒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頭那邊,躺了一會兒說是熱,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會兒,兒子就睡著了,天也是太熱,和小時候一樣,兒子一睡著就出了一頭的汗,人呢,也就躺成個“大”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