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去的次數太多,地名辦的人現在有些煩李復了。收件人“謝伯茂”那些變來變去的住址大多早已作古,有的在民國前就早已不用,有的在近十年被拓寬為新的街巷,成了職業學校、行政中心或是家樂福超市。是啊,所有的舊地方統統都變成新地方了。
至于“謝伯茂”。戶籍科那個從來不笑的姑娘從電腦上給李復一敲,南京有四個人叫這個名字。見李復好像有些失望的樣子。姑娘沖他直搖頭:“他有網名沒有呢,微博什么的?畢業照合影?隨便什么線索都可以,放到網上‘人肉’嘛,不管是哪方神仙,‘肉’一下就會嗖地出來了。”李復沒有完全聽懂,只謹慎地表示了謝意,記下那四個地址,打算一一尋去。
一個謝伯茂在外地出差,他老婆揮著炒菜鏟子用怨恨而尖刻的語氣斷定說他決不可能有任何朋友,然后對著李復的鼻子用力拍上門。
一個是運動品牌專賣店的店長助理,耳朵上夾著金色耳麥,好像隨時在與什么人進行秘密聯絡。他用手指輕佻地撣著信,沖邊上的漂亮店員擠擠眼:“好冷,好冷的笑話!”得知李復有個剛工作的兒子,他迅速換了一種笑法,用敬業而煸動性的口吻建議李復買一雙“與美國同步上市、限量版、內置藍牙卡路里計數、帶氣墊的新款籃球鞋”,他可以給他八八折的店長優惠。
再一個謝伯茂,是個肩上帶杠的小學生,拖著個帶滑輪的大書包疲憊地穿過操場走過來。聽說有信,腳步慢下來,臉色漲得通紅,卻又竭力顯得莊重,先往不遠處的幾個同學看看,然后才大聲地問:“是姚明給我回的信嗎?還是劉翔?我同時給他倆發的信,并跟他們打賭,說肯定是對方先回信!可……我發的是E-mail啊。”
最遠的一個在城北的化工區,李復下班后趕了很長的路過去,天都快黑了,那位謝伯茂先生正在替一只薩摩耶洗澡,嗡嗡嗡的吹風機中,他用見過世面的口氣對李復表達了他的憎恨:“哼,現在的騙子,手法越來越高雅了。還敢寫信!還他媽的用毛筆,別出心裁啊!牢駕你直接替我撕了!”
李復有些苦惱,卻也無人說去。他的妻子一向毫不客氣地罵他做“神經病”。兒子更不要說,他都羞于跟人提起他老爸的職業以及……“勞模”什么的,真要“拚爹”,這算個屁啊。同事也不適合,他們都比他年輕太多,喜歡談論歐冠賽、網游或季度獎。李復想著,要是他真走上去跟他們說起“謝伯茂”什么的,他們準會像鳥兒似的一下子都飛光了。
李復決定換個思路,暫時放下謝伯茂,直接找“本市陳緘”呢。
他反復端詳、摩挲——信封上的毛筆字不大不小,看著蠻舒服。他掂量里頭的內件,兩三頁紙的樣子,舉起來對著燈,牛皮紙信封太厚,看不出個所以然。
身邊有同事走過,調侃他:“直接打開來瞧瞧得了!”是啊,打開來,看個究竟,他的確有辦法可以不著痕跡地打開,連信封口的郵戳都可以完好無損。但怎么可能,這跟“利用職務之便私拆、隱匿信件”之類的無關,而是,怎么說呢,就算是個死信,也還是信,就有信的尊嚴與規矩,哪怕拆開后可以找到線索,也相當于是作弊,太不體面。李復不干。
中午休息的時候,李復背上小綠包騎車到城南一帶找文具店。
金沙井路上有一家。文具店里學生很多,在挑可擦筆、瑩光筆、變色筆、香味筆什么的,還有許多精巧可愛的即時貼、小本子、拍紙簿,連李復都看得喜歡,幾個小女孩更是東挑西選舍不得放下。李復自己找了一圈,沒看到,只得問營業員,被指點到頂里頭的貨架,在最下面一排,他找到了信封與信紙,沒得選,就一兩種,都挺平實、挺……丑的。“本市陳緘”的牛皮紙信封正是其中一種。
不知為何,李復突然有些替這個寄信人感到委屈了,要蹲下來挑這么丑的信封,也真夠難為的。李復在那個冷清的小角落蹲了好一會兒,兩條腿都麻木了。沒有碰到任何別的顧客。
是啊,沒“碰”到。他本是癡心妄想著,能不能想辦法“碰”上 “本市陳緘”呢。他還打算到別的地方再“碰碰”看——
李復研究過這些信的銷票戳(蓋在郵票上的郵戳,表明信從何處寄出),除了一封信例外,其余都是中華門郵局的戳子。郵戳上有個小編號,據此可查出,這些信應是投在郵局門口或營業大廳兩個郵箱。
估計著在下一封信快要出現了,李復連著幾天到那家郵局去轉悠。他默默地坐在大廳的書寫臺前,打量來往的人。或是站到馬路對面,盯著郵局門口的郵筒。這兩個過程都是盲目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也都沒有可能——有什么人看上去像是用毛筆小楷寫信的呢。再說,往信筒里扔信的人少極了。有一回,他一直等到五點半,親眼看著開箱人從大半人高的郵筒里只拿出可憐巴巴的兩封信。一封是寄給“江蘇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信訪辦”的,字寫得比蠶豆都大,還有兩個錯別字。另外一封都沒封口,里頭塞著一疊過期舊彩票。
李復嘆口氣,愈加覺得這個“本市陳緘”的不容易,這么慎重、窮追不舍地寫信給謝伯茂,準是有個很隆重、很困難的事吧。他真得對得起人家。
這么想想,倒寧可“碰”不著“李市陳緘”,真把那一摞子信通通退還給他,多傷人心啊。
4、陳亦新真正拿筆給謝伯茂寫起信來,仍是跟女兒有關。
女兒的幼兒園里最近推廣起什么“蒙臺梭利教育法”,鼓勵小朋友“不學無術”,完全按照自由的天性來發展,比如,今天的家庭作業,便是要求家長只管替孩子備好紙筆與十二色顏料,然后便聽憑其胡畫亂涂。晚上,地上攤好報紙,女兒便跟“飛魚”潑潑灑灑地玩了好一陣,直到累了要睡。妻子去弄小孩,陳亦新則收拾地上的爛攤子,順手拿起一支顏料筆,把筆尖捻捻,將就著蘸起多余的靛藍色在報紙的空白處寫起來。
大學里,陳亦新曾跟著一位學長寫過兩年半的小楷,后因忙于結婚升職什么的,便丟下了,這會兒寫了幾個小字,倒體味到一種淡淡的舊情——所聯想起的卻又不是大學或青春,而是他衰老無力的遙遠晚景。真是很奇特的感受。
扔掉舊報紙時,陳亦新驚訝地發現,自己方才所寫的小字,全是謝伯茂,謝伯茂,謝伯茂。好像隨時隨地在想著這個朋友、并有許多話要對這個朋友說似的。他一怔,決定:那不如就說說吧。
第二天便去買了信封與信紙,均十分粗簡、不能夠滿意,但算了,只管隨意吧。形式高級但內容次等的體驗,難道還不夠多嗎。
午休時,歪在沙發上,他有點躊躇不安,一直在想著,跟謝伯茂寫些什么才好。他幾次起身來,手機打到靜音,QQ改成隱身,退出郵箱和微博,還把電話擱起來。卻沒有什么任何幫助,腦中仍是一片茫茫荒漠。他難過地捏住沙發扶手,把真皮抓得皺成一團——莫非現今已經不會訴諸紙筆了?還是心里話太雜,反而無從談起?更或者,他的心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了。真不如女兒呢。
陳亦新最后順從了這不知是太滿還是太空的狀態,只把兩三張備好的空白信紙認認真真疊好,仔細地塞入信封——心里倒也并不感到多么遺憾。謝伯茂是他的朋友,當然會“看”明白他剛才所“寫”的。
他用膠水封口,一邊淡淡地想起來,信紙有多種疊法。豎著三折然后橫過來對折。橫著對折再豎著對折。中學有個同學會疊成一只復雜的仙鶴。記得還有郵票的講究,什么倒著貼表示“我愛你”,兩張對著貼表示“我想你”,三張連貼表示“我等著你答復”什么的。曾有個女同學,喜歡在封口處印上她的一枚唇印,香艷地表示“以吻封緘”……他其實并不欣賞這些小玩意,此刻也只是順便想到而已,像是悼念一些死去的事物。
直到最后寫信封時,才感受到一陣儀式感(到底還是儀式!)的愉悅。南京有許多他喜歡的舊地名,那里面曾走動過許多他喜歡的人。劉勰、李煜、李漁、顧閎中、髡殘、吳敬梓、甘熙、張之洞……閉眼隨便想了一個早已消失掉的舊街巷,滿意地信筆寫下,好像這個作廢了的地名便足以代表這封信札的全部內容。
手里是一枝羊毫,因放置久了,被蟲子咬過,勉強可用。本可以重買新的,但這筆實在是禿得可喜,正符合他這半半拉拉、欲訴已忘言的心境。
寫信不久竟成了習慣,雖然信內從來不著一字,唯一像樣的動作只是在寫一個又一個即興想到的舊址……禿筆行進著,半澀半柔地摩擦著簡陋的牛皮紙,那聲音恬淡極了,像是什么可愛的小東西簌簌落在近旁,刻錄著他給這個世間留下的小小痕跡。
稍后,他步行出門,把信丟進明顯空蕩蕩的郵筒。大街上萬物喧囂,他靠近郵筒側耳聽那靜謐的回聲,像聽一枚石子掉進深不見底的古井,它一直掉、一直掉啊,掉到了大地深處,然后穿越過孤獨旋轉著的地球,并繁復環繞著穿過月亮、土星與木星,進入繁星閃耀的太空。謝伯茂就在那里的某處,等著這封信。
……這個過程自由而離奇,陳亦新非常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