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宋徽宗趙佶就是一個入錯了行的皇帝。如果不當皇帝，以他的天分和才華，也許會成為中國最偉大的書法家、畫家、鑒賞家和詞人之一。可惜造化弄人，把一個藝術家硬生生地按在龍椅上，結果，宋徽宗以藝術家的浪漫來治理國家，很快就把本已風雨飄搖的大宋朝帶到了崩潰的邊緣。

傳說宋徽宗出生之前，其父宋神宗在秘書省看到了收藏的南唐李后主（李煜）的畫像，對這位風神瀟灑的前朝皇帝非常欣賞，感慨了半天。野史還記載，宋徽宗出生那天，神宗皇帝夢見李煜來拜見，還送給他一支玉筆，神宗十分高興。故事傳來傳去，就有了宋徽宗是李后主轉世的說法。

宋徽宗和李后主兩人在藝術天分、性格特點和命運結局上確有驚人相似的地方：以詩詞歌賦論，宋徽宗略輸文采，若以書法繪畫論，李后主稍遜風騷；兩個文藝青年，都是陰差陽錯地當上了皇帝，但對江山社稷又都不上心，一味貪圖享樂；同是亡國之君，丟了江山不說，還都成了階下囚，客死他鄉。要說區別，我認為宋徽宗比李后主更貪玩兒、更會玩兒，玩兒得更加出圈兒。

徽宗醉心于古玩玉器、奇花異石、古書字畫，專門安排奸臣童貫在蘇州和杭州設置機構，招募能工巧匠，制造樂器、金銀器、玉器以及竹藤器物和絲織繡品。登基之初，尚有所收斂，后來規模越搞越大，種類越來越多，一發不可收拾。

人有愛好是正常的，但不能沉迷上癮。徽宗喜歡各種奇花異石，常年收集，無止無休。政和年間，靈璧貢一巨石，高、闊兩丈有余，先造大船走海路，然后再人推馬拉，費盡周折才運到京師。但城門太窄，不能通過，于是拆毀城門，將巨石運進城中安放。徽宗以一人之所好，費天下資財，奪百姓生計，加上蔡京、朱勔等人借花石綱之役，大肆貪污，弄得百姓不堪重負，民怨沸騰。

徽宗喜歡打賞，而且出手豪闊，一擲千金。他的賞賜可不是仨瓜倆棗，而是動不動就把府第、土地賞出去，至于金帛財物，更是不在話下。宋太宗當年命巧匠打造了三十條金腰帶，一條自用，一條賞給了大將曹彬，其余均存在府庫中。徽宗當了皇帝之后，只要一高興，便命人拿出來賞給大臣，沒多久就賞了個精光。

除了賞金銀財物，徽宗還隨意賜官，以至于滿朝朱紫，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崇寧至宣和年間，僅節度使就有八十多人。雖然節度使是虛職，沒有任何具體工作，但工資極高，還配有儀仗。宣和元年（1119年）七月至次年三月，9個月的時間，竟然賞官、提拔了5000多人，甚至有人剛步入仕途兩年就被提拔了10次。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政和、宣和年間，他選拔官員，不看政績，先要讓算卦的推算五行，八字合適的才能任命。如此胡來，將國家大事當作兒戲，大宋如何不衰敗？

歷史上愛玩兒的皇帝很多，但沒有一個能玩出宋徽宗這么多的花樣來。他在宮廷內設立戲班子，親自粉墨登場，與大臣、宦官同臺表演。唱戲唱膩了，他又下令在皇宮里建造了一個集市，由宮女當壚賣酒，宦官擺攤兒做生意，他與近臣內侍徜徉其間，樂此不疲。更為離譜的是，他玩嗨了，穿上一身破衣裳，捧著一只破碗，拄著一根木棍，扮作叫花子，在宮廷里各處要飯。

最為離譜的是，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宋徽宗卻流連煙花柳巷，頻頻出宮，與京城名妓李師師打得火熱。為了約會方便，專門為李師師修建亭臺樓閣，又從皇宮挖了一個地道，直通李師師家。《水滸傳》中梁山泊招安就是通過李師師牽線搭橋才得以實現的，燕青還冒充李師師的姑舅兄弟見到了宋徽宗。燕青人長得帥，又擅彈唱，徽宗十分喜歡，命燕青唱曲。燕青說，小人生長在市井，只會唱些淫詞艷曲，如何敢在陛下面前唱？你猜人家徽宗咋說的：“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卿當勿疑。”寡人就是出來逛妓院的，就是要聽艷曲，坦誠到如此程度，可謂無所顧忌。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燕青也就放開了，展開歌喉，唱了一曲《漁家傲》：

“一別家鄉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當初，莫要相逢好！著我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聲曉。”

我們看看沙博理的翻譯：

No news from him

Since he left our village,

Constant longing

Tears at my heart.

The swallows are gone,

The flowers fade,

In just one spring

My waist grows thin.

Faithless lover,

When will he return?

It would have been better

If we never had met!

In dreams we're together,

But then I awake,

Outside my window

Orioles sing in the dawn.

這首纏綿悱惻的小詞寫女子相思之苦，從內容和格調上看，雖然算不上什么淫詞，但肯定是艷曲。沙博理用了naughty tunes來翻譯燕青所說的“淫詞艷曲”。naughty在《牛津詞典》上有兩個解釋，一個是behaving badly; not willing to obey（頑皮，不聽話）；另一個是 (informal, often humorous) slightly rude; connected with sex（粗俗的；下流的）。naughty是個常用詞，但第二個意思知道和能夠使用的人不多，如naughty joke / naughty words / naughty drawings。

詞的內容很簡單，也沒有什么典故，直譯即可。

【配圖：彭靖雯】

燕青唱完曲子，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徽宗也不怪罪，李師師又撒嬌撒癡，非要徽宗給燕青親書一道赦書：

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奶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的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箋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靜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

Unable to resist her blandishments, the sovereign called for pen and paper. "Mama" Li brought the writing materials from the study and Yan Qing ground the ink stick on the writing slab. The girl handed the emperor the ivory brush-pen with purple bristles. In a flourishing script he commenced to write on the imperial yellow paper, then paused. 

"I'm afraid I've forgotten your name."

"I'm called Yan Qing."

"Ah." The emperor wrote: Xuan Ho the Taoist Sovereign does hereby pardon Yan Qing of all crimes. Let no official arrest or question him. At the bottom, he signed his name. 

Yan Qing respectfully received the document and kowtowed. Shishi raised her cup and drank her thanks.

天子被逼不過，并不是被武力或言語脅迫，而是禁不住李師師的撒嬌和央求，所以沙博理將這句話譯為unable to resist her blandishments。blandishments是甜言蜜語或者奉承話的意思（Blandishments are pleasant things that someone says to another person in order to persuade them to do something）。如At first Lewis resisted their blandishments（起初，劉易斯抵擋住了他們的甜言蜜語）。

“文房四寶”的英文是four treasures of study，但是外國讀者未必知道都是啥，所以，一般情況下還是要說清楚，namely, writing brush, ink, paper and ink stone。上文中已經說過宋徽宗命取紙筆，接下來提到的文房四寶就沒有必要將筆墨紙硯逐一列出，只說“writing materials from the study”即可。“大書一行”可以理解為瀟灑地書寫，龍飛鳳舞地書寫，沙博理譯為in a flourishing script。script有連筆的意思，如果翻譯“一揮而就”用in a flourishing script似乎也很貼切。

宋徽宗寫赦書時問燕青的名字，燕青的回答是“男女喚做燕青”。這里的“男女”并非man and woman，而是舊時地位低微的人的自稱，《水滸傳》中多次出現這種說法。

宋朝自真宗皇帝開始就推崇道教，到了徽宗時達到頂峰。宋徽宗自己篤信道教，自號“道君皇帝”，沙博理譯為Taoist Sovereign，至于“神霄”“玉府”“真主”“羽士”“虛靜”，都是道教中的名詞，對于外國讀者沒有絲毫意義，所以，省略是最佳的選擇。

說了半天宋徽宗的不是，也得說說人家的優點。宋徽宗在治理國家上表現得一塌糊涂，但在藝術上卻造詣非凡，卓然而成大家。徽宗的繪畫成就極高，稱得上是北宋畫壇領袖。北宋繪畫藝術，也包括其它藝術的發展，與他的領導和推動有直接關系。他觀察生活的細微程度，是一般藝術家難以企及的。有一次，他看見孔雀立在荔枝樹下，便召集畫家們描繪，畫家們各展技藝，異彩紛呈，但畫到孔雀登高時，都畫右腳先舉。徽宗搖頭說，你們畫得不對，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過了幾天，徽宗再次把大家召到一起詢問，畫家們還是一頭霧水。這時，徽宗才告訴他們，凡孔雀登高，一定都是先舉左足。眾人到御花園趕起孔雀，果然與徽宗說的絲毫不差。

宋徽宗是名副其實的大書法家，楷書、行書、草書均有極高的造詣。他的瘦金體，獨步天下，自成一家，瘦而不纖，端而不板，輕盈似燕翎掠水，高邁如鶴影沖天。當時的大臣們都以能得到徽宗的書法作品為榮。相傳有一次，徽宗到秘書省去，命人打開箱子，取出他的書法繪畫作品賞賜給大臣。結果，大臣們一擁而上，爭先索要，有人帽子掉在地上，還有人連玉佩的繩子都扯斷了。徽宗見了，哈哈大笑。

除了書法和繪畫，徽宗的詩詞寫得也很好。與李后主一樣，徽宗的詩詞也可以大致分為兩個階段。靖康之難以前，所寫詩詞不是宮花仕女，就是宴飲冶游，一派燈紅酒綠，歌舞升平。靖康之難后，徽宗一夜之間從九五之尊變成階下囚，詞風也發生了變化，再也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發自肺腑的痛和悔：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這是徽宗被俘至金國后寫的一首詞，上闋寫故國的繁華，瓊林玉殿，笙歌管弦；下闋寫自己身在北國，家山萬里，只能夢里歸鄉，而醒來時，聽到的是聲聲羌笛，吹徹梅花。

宋徽宗在北國寫的詞，哀怨低回，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李后主的“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后主被宋太宗囚禁并毒死在開封；宋徽宗被金兵從開封俘虜，最后死在五國城。兩位藝術家皇帝的才能、氣質、性格和人生結局如此驚人地相似，難道真的是生命的輪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