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潯陽樓在江西省九江市，因長江九江段古稱潯陽江，以此得名。潯陽樓是江南十大名樓之一，至少在唐朝就已經非常有名了，但真正讓潯陽樓名滿天下的，還是施耐庵的《水滸傳》，宋江題反詩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

【配圖：彭靖雯】

宋江因殺了閻婆惜，被雙頰刺字，發配江州，也就是今天的九江市。宋江平時仗義疏財，結交了江湖上各路朋友，所以才沒有被關進大牢，還能懷揣著銀子到處閑逛。這一天，宋江走在街上，看到前面一座酒樓，雕檐外一面匾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于是，走上樓去，獨自一人，倚欄暢飲，不覺沉醉。

說實話，宋江的酒量實在是上不了臺面，三杯兩盞，就把自己灌醉了。你看人家魯智深和武松，怎么喝都沒事兒，喝完酒，該打人打人，該打虎打虎。可宋江就不行了，幾杯酒下肚，就開始寫詩了：

（《水滸傳》第三十九回）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調，便喚酒保，索借筆硯。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于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其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后，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

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后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

這幾段文字把宋江的心理活動描寫得十分到位。宋江雖然只是鄆城縣的小吏，但畢竟也是個有追求有抱負的讀書人，還是很想再躍升一個社會階層的。但是，在宋朝，官和吏是有天壤之別的，吏就是吏，要想成為官，幾乎沒有可能。明朝流行的民間小調《劈破玉》中有這樣幾句話：“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這是情人發誓的話，官一旦做了吏，簡直就是天做了地，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升起。由此可見，宋江想從吏變成官從而改變命運的難度有多大。

但是宋江不甘心啊！靠科舉不可能，憑關系又不夠硬，沒辦法，只能通過職務之便，一邊收受賄賂，一邊仗義疏財，結交江湖豪杰，給自己贏得了“及時雨”的美名。可是“及時雨”只是群眾的呼聲，不僅不能變現，還會引來麻煩和災難。這不，宋江與江湖上的人來往甚密，私自放了晁蓋，又因事情敗露殺了小妾閻婆惜，結果刺配江州，兜兜轉轉，上了潯陽樓。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長期在政府機關工作，讓宋江養成了行事低調、溫良恭謹的作風，但在謙恭的外表下，掩蓋著的是一顆不甘于平凡的躁動的心。若在平時倒也罷了，可這一天，站在潯陽樓上，想到自己年過三十，不僅一事無成，還被雙頰刺字，發配江州。想到這里，宋江的心就如同眼前滾滾的江水，翻騰不息。于是借著酒勁兒，把自己的抱負和野心，一股腦兒揮灑在墻上。

沙博理的譯文：

The wine went to his head, and he wept, very depressed. Suddenly, he decided to write a poem. He ordered the waiter to bring brush-pen and ink-stone, then rose and scanned appreciatively the poems which others had written on the white calcimined walls. 

"Why not write my poem on the wall, too?" he said to himself. "Some day, when I've earned my place in the world, I'll come here and read it again, and think back on my present misery."

Stimulated by the wine, he ground a thick mixture of ink, soaked his brush-pen in it, and wrote on the white wall:

Since childhood I studied classics and history,

And grew up shrewd and intelligent.

Today, a tiger enduring in the wilderness,

I crouch with tooth and claw, intent.

A criminal's tattoo upon my cheek,

An unwilling exile in far Jiangzhou,

I shall have my revenge some day,

And dye red with blood the Xunyang's flow.

Song Jiang laughed uproariously, delighted with his effort. He drank several more cups of wine. By now he was dancing for joy. Again he took up his pen and added four more lines:

Heart in Shandong, body in Wu,

Drifting, I breathe sighs into the air.

If I achieve my lofty aim,

No rebel chief will with me compare. 

沙博理將“不覺酒涌上來”譯成The wine went to his head，意思是宋江的情緒被酒激發起來，涌上心頭，并不是喝酒上頭的意思。一般喝酒有幾個層次，第一個是enjoy，三杯兩盞，賓主盡歡；第二個是enlivened，此時酒酣耳熱，氣氛熱烈；第三個是tipsy，微醺狀態，英文的解釋是slightly drunk；第四個是drunk，飲酒過量，不能自持。再往后，恐怕就是說酒話（utterances when getting drunk）、耍酒瘋（silly and ridiculous behavior after drinking too much）、爛醉如泥（be dead drunk or as drunk as a fiddler），直至酒精中毒（alcoholism or alcoholic poisoning）甚至飲酒過量而死（drink to death）。

宋江的這兩首詩詞，真可謂酒后吐真言，此時，他心中的宏偉理想還是出人頭地，升官發財，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日身榮”。沙博理的翻譯是Some day, when I've earned my place in the world，說白了，就是有朝一日，要混出個樣兒來。宋江自詡自幼熟讀經史（Since childhood I studied classics and history），不外乎四書五經加上《史記》《漢書》等，估計是天賦不夠，也沒太下功夫，否則，也許早就考上功名了。

“刺配”是在臉上刺字或做標記，然后發配到邊遠的地方，用英文表達應該是tattoo the face of a criminal and send him into exile，也可以說brand someone's face and send him into exile。“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A criminal's tattoo upon my cheek, an unwilling exile in far Jiangzhou），“不幸”和“那堪”都是冗字，故略去不譯。至于“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純屬宋江吹牛。他與黑道上的人來往甚密，私自放走朝廷通緝犯，又行兇殺人，他有什么冤仇可報？“血染潯陽江口”，是文人放狠話，此時的宋江還不是梁山泊的老大，能撿條命已經是造化了。沙博理采用直譯的方法，將這句話翻譯成And dye red with blood the Xunyang's flow。

寫完了這首《西江月》，宋江還覺得不夠過癮，于是又在墻上寫了四句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四句詩，無論內容還是立意，和前面那首詞沒什么兩樣，都是“別看我今天混得挺慘，有朝一日咸魚翻身，我一定如何如何”。“凌云志”，沙博理譯為lofty aim，也就是崇高的目標。lofty既可以形容山或建筑的高聳巍峨，如lofty tower，也可以形容理想目標的崇高偉大，如lofty ideals；當然，如果過于高高在上，就成了傲慢了，如lofty disdain for other people。

最后一句“敢笑黃巢不丈夫”，沙博理沒有直譯，而是點到為止，譯為no rebel chief will with me compare（沒有一個造反的首領能與我比肩）。compare with me 顛倒一下次序，既符合詩的行文方式，也與第二句末的air押韻。沙博理沒有將黃巢的名字譯出，是為了避免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外國讀者不知道黃巢是誰，放在句子中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在注解中加以說明，不僅花費筆墨，還會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

宋江酒醉題詩，回去睡一覺也就忘了，可是白墻黑字留在那里了。另一個想出人頭地的文人黃文炳看到了宋江的“反詩”，如獲至寶。這還了得？“血染潯陽江口”“敢笑黃巢不丈夫”，這不是明擺著要造反嗎？于是，黃文炳把宋江告上了官府，宋江又一次鋃鐺入獄。謀反可比殺人的罪過大多了，果然，宋江被判死刑，要不是梁山泊好漢劫法場，已然一命嗚呼。

文人自有其獨特的惹禍方式，宋江就栽在舞文弄墨的毛病上了。換做不識字的李逵，他就是心里真想造反，也不會寫到墻上去。到了這個地步，宋江也只好放棄進入體制內當官的幻想，落草為寇，最后成了梁山泊的首領。但是，在他的心底，衣錦還鄉、封妻蔭子的夢想火花依舊沒有熄滅，這也為他日后接受招安，帶領梁山人馬歸順朝廷打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