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毛澤東一生酷愛讀書,對《西游記》更是情有獨鐘,寫文章和講話的時候,多次引用《西游記》里的故事。
1942年,毛澤東為延安《解放日報》撰寫社論闡釋“精兵簡政”的方針,在談到“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時,毛澤東說:“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鉆進鐵扇公主的心臟里去把她戰敗了。……目前我們須得變一變,把我們的身體變得小些,但是變得更加扎實些,我們就會變成無敵的了。”(《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82-883頁。)
那么,這段文字應該怎樣翻譯成英文呢?我們來看看外文出版社《毛澤東選集》英譯本的翻譯:
As for the question of how to deal with the enemy's enormous apparatus, we can learn from the example of how the Monkey King dealt with Princess Iron Fan. The Princess was a formidable demon, but by changing himself into a tiny insect the Monkey King made his way into her stomach and overpowered her. ... Now it is imperative for us to do a little changing and make ourselves smaller but sturdier, and then we shall be invincible.
(Selected Works of Mao Tse-tu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67, P.101)
當年《毛澤東選集》的翻譯,匯聚了國內翻譯界的一流高手,錢鐘書、金岳霖、王佐良、許國璋等均在其中。上面所引的英文同中文原文一樣,不追求復雜的結構和華麗的辭藻,用最為平實的語言,把道理講得清清楚楚,想產生誤解都很難。譬如,毛澤東說,“目前我們須得變一變”,這里的“變一變”指的是調整而不是大規模的改革,所以,譯文中沒有使用reform或者transformation等大詞,而是用do a little changing這樣一個口語化的短語,非常妥帖地再現了毛澤東講話的原意。毛澤東的語言有著非常鮮明的個人色彩,翻譯他老人家的著作,字詞轉換相對容易,最難的就是風格的再現,這也是《毛澤東選集》英譯本的難能可貴之處。
1938年4月底,毛澤東在延安給抗大第三期二大隊學員講話時說:唐僧這個人,一心一意去西天取經,遭受九九八十一難,百折不回,他的方向是堅定不移的。但他也有缺點:麻痹,警惕性不高,敵人換個花樣就不認識了。毛澤東還特地提到了那匹白龍馬,說:你們別小看了那匹小白龍馬,它不圖名,不為利,埋頭苦干,把唐僧一直馱到西天,把經取了回來,這是一種樸素、踏實的作風,是值得我們取法的。
紅軍長征途中,張國燾另立“中央”,分裂黨分裂紅軍,給中國革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1938年,著名抗日將領何基灃從西安來到延安,毛澤東請他看戲,其中有一出戲是演唐僧西天取經的。戲開演了,毛澤東對何基灃說:“唐僧西天取經,誰最堅定?唐僧。誰最動搖?豬八戒。”接著,毛澤東談到長征路上的張國燾,不無感慨地說:“他就是長征路上的豬八戒!”(陳貴斌《把握歷史趨勢的偉人》,遼寧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26頁)。毛澤東為什么這么說呢?原來,在唐僧師徒中,豬八戒最缺乏堅定性,一遇到困難,就嚷嚷著要“散伙”,原因就是他放不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我們都知道豬八戒曾經入贅高老莊,其實,在此之前,他還有過一次婚姻。《西游記》第八回,豬八戒親口對觀音菩薩說,“(此山)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棧洞。洞里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蹅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 可見,高老莊那一段婚姻對于豬八戒來說,已經是二婚了,在高翠蘭之前,還有個卵二姐!有趣兒的是,豬八戒在加入取經隊伍離開高老莊時,毫不掩飾自己將來還俗的打算:
“上復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里都耽擱了?”(《西游記》第十九回)
毛澤東用“長征路上的豬八戒”來形容張國燾,真可謂一針見血。其實,張國燾比豬八戒差得遠了。不管怎么說,人家八戒還是跟著唐僧走到了西天,取得了真經。可張國燾呢?1938年4月,他借祭黃帝陵之際,鉆進了國民黨祭陵代表的汽車里,投靠了國民黨,成了叛徒。
毛澤東博覽群書,對《西游記》的故事情節了如指掌,講話談話時信手拈來。從上面例舉的談話看,他對唐僧的評價還是很高的。
【配圖:彭靖雯】
1961年10月,郭沫若先生觀看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后寫了一首詩:
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金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圣毛。
教育及時堪贊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郭沫若將此詩呈送毛澤東,11月17日,毛澤東寫下了這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
毛澤東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值前蘇聯赫魯曉夫集團分裂國際共產主義陣營,惡化同中國共產黨的關系,撤走援華專家,撕毀中蘇合同,挑起邊境沖突。毛澤東以高超的藝術手法,巧妙的借用《西游記》中的三個人物——孫悟空、唐僧和白骨精,來比喻馬克思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斗爭形勢。“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在這首詩中,毛澤東對孫悟空的形象以詩人的語言進行了再創造,寥寥數筆,刻畫出蕩滌妖氛,橫掃塵埃,澄清寰宇的孫悟空的形象。“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因為國際上“重來”了霸權主義、修正主義的“妖霧”,所以毛澤東才熱烈“歡呼孫大圣”,號召全黨和全國人民像孫悟空那樣,“奮起千鈞棒”,掃清塵埃,保衛國家,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純潔性。這首詩的現實作用非常明顯,“金猴”的形象也是毛澤東心中中國人民敢于斗爭的精神的體現。
在“歡呼孫大圣”的同時,毛澤東并沒有像郭沫若那樣徹底否定唐僧,而是以高度的政治洞察力,區分開不同性質的矛盾。“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用藝術的語言闡釋了團結大多數、建立統一戰線的思想。
1976年,外文出版社出版了《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其中就有這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Reply to Comrade Kuo Mo-jo
-- a lu shih
November 17, 1961
A thunderstorm burst over the earth,
So a devil rose from a heap of white bones.
The deluded monk was not beyond the light,
But the malignant demon must wreak havoc.
The Golden Monkey wrathfully swung his massive cudgel
And the jade-like firmament was cleared of dust.
Today, a miasmal mist once more rising,
We hail Sun Wu-kung, the wonder-worker.
說實話,這首詩,無論專家們翻譯得多好,外國人是看不懂的。先不說詩的內容,就是“七律”兩個字用音譯翻譯成lu shih,一上來就把外國讀者打蒙了。接下來詩的正文中每一句里都有典故,典故中的“金猴”、“僧”和“妖霧”又各有所指,如果不熟悉《西游記》里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節,連說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去體會詩詞背后蘊含的意義了。
從第一句開始,英語讀者就會感到非常疑惑。為什么暴風雨一來,就會有妖精從一堆白骨中生出來?那個受騙的和尚是誰?怎么突然又冒出個揮舞短棍的金猴子?用棍子也能把天空的灰塵打掃干凈?那個能創造奇跡的Sun Wu-kung又是誰?是那個拿短棍的猴子嗎?
像這樣寓意深刻的詩,要想讓外國讀者看明白,我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詩的前面加上一個至少五百字的說明。每一種語言都有其獨特的文化基因,在翻譯和轉換過程中,很難做到斤兩相稱,嚴絲合縫。翻譯永遠是一門遺憾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