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玄奘西行是唐初貞觀年間的事，從那時起，唐三藏西天取經的故事就開始在民間流傳。到了南宋，出現了《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元雜劇有《唐三藏西天取經》、《西游記平話》；明初《永樂大典》中也有后來《西游記》小說中的故事片段。正是一代又一代的說書人和劇作家不斷的添加、打磨和整理，不斷吸取民間的想象力和語言的養分，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

《西游記》作為章回小說，帶有鮮明的評書、詞話的基因，特別適合說書和彈唱藝人在茶樓酒肆中表演，因此，在語言上不可能過于“陽春白雪”，而是要摻入大量的方言和俚語，這樣才能更接地氣。

《西游記》第一回，猴王走出花果山，到外面的世界去訪道尋仙，遇到了一個砍柴的樵夫，誤以為是神仙，便上前行禮。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漢慌忙丟了斧，轉身答禮道：“不當人！不當人！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神仙’二字？”

在這一段文字中，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一個是“起手”，一個是“不當人”。“起手”意思很豐富，打架的時候，起手就是動手；圍棋術語中，起手就是下棋時落下的第一子；行禮的時候，起手就是稽首和作揖。

“不當人”也作“不當人子”，意思是罪過、不敢當、不像樣、不像話，既可表示自謙，也可用于指斥批評。據說，“難過人子”“不當人子”“怕人子”這類表達方式是蘇北方言，現在已經不用，即使是當地人也沒幾個知道的。不過，這類表達方式在元雜劇和明清小說中出現的頻率非常高。如《西游記》第二十四回，鎮元大仙的弟子拿人參果款待唐僧，唐僧見那果子是人形，說什么也不信是樹上結的：“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 第七回中如來佛也說孫大圣“不當人子”。

我們來看看余國藩和詹納爾兩位譯者的翻譯：

The Monkey King drew near and called out: "Reverend immortal! Your disciple raises his hands." The woodcutter was so flustered that he dropped his ax as he turned to return the salutation. "Blasphemy! Blasphemy!" he said. "I, a foolish fellow with hardly enough clothes or food! How can I bear the title of immortal?"（余國藩譯）

The Monkey King went closer and called to him. "Old Immortal, your disciple greets you." The woodcutter dropped his axe in astonishment and turned round to say, "No, no. I don't even have enough to eat or drink, so how can I possibly let you call me an Immortal?"（詹納爾譯）

老神仙

Reverend immortal（余譯）

Old Immortal（詹譯）

弟子起手

Your disciple raises his hands.（余譯）

Your disciple greets you.（詹譯）

不當人

Blasphemy（余譯）

No（詹譯）

這兩句話非常簡單，但余國藩和詹納爾兩位翻譯家卻翻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余教授翻譯的猴王與樵夫的對話好像是兩個學者在交談，連“老神仙”都用上了Reverend這樣一個基督教色彩非常濃厚的詞。Reverend是對教士的尊稱，《新牛津詞典》的解釋是used as a title or form of address to members of the clergy，如the Reverend Pat Tilly（尊敬的帕特·蒂利牧師）。余教授是研究神學的學者，所以，對于宗教詞匯，信手拈來；而詹納爾教授則以通俗易懂為目標，一個old搞定。

起手就是稽首或者敬禮，簡單譯成greet或者salute即可，如果為了保留原文的文化色彩，直譯成raise hands，我懷疑外國人看不懂，只能猜測，因為在英語中，raise hands只有舉手的意思。

余國藩教授把“不當人”（“罪過”或者“不敢當”）翻譯成blasphemy，也就是褻瀆神靈（the action or offence of speaking sacrilegiously about God or sacred things）。Blasphemy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宗教詞匯，用在這里表示口語中的罪過或不敢當，可以說把程度強化到了最高級。

詹納爾教授則本著講故事的翻譯原則，用了英語中最簡單的單詞no來翻譯“不當人”，同樣表達了“不敢當”的意思，只是程度上沒有那么夸張而已。

【配圖：彭靖雯】

《西游記》小說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齊天大圣與如來佛打賭，如果一個筋斗打出如來的手掌，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給他；如果打不出手掌，則要下界為妖，再修幾劫。結果猴王一個筋斗打出去，看見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便以為到了天的盡頭，于是在柱子上寫了“齊天大圣，到此一游”，還在第一根柱子下撒了一泡猴尿。

如來罵道：“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離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盡頭，見五根肉紅柱，撐著一股青氣，我留個記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來道：“不消去，你只自低頭看看。”那大圣睜圓火眼金睛，低頭看時，原來佛祖右手中指寫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還有些猴尿臊氣。

這個故事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還由此產生了一個歇后語，孫悟空再厲害，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們先來看看余國藩教授的譯文：

"You pisshead ape!" scolded Tathagata. "Since when did you ever leave the palm of my hand?" The Great Sage said, "You are just ignorant! I went to the edge of Heaven, and I found five flesh-pink pillars supporting a mass of green air. I left a memento there. Do you dare go with me to have a look at the place?" "No need to go there," said Tathagata. "Just lower your head and take a look." When the Great Sage stared down with his fiery eyes and diamond pupils, he found written on the middle finger of the Buddhist Patriarch's right hand the sentence, "The Great Sage, Equal to Heaven, has made a tour of this place." A pungent whiff of monkey urine came from the fork between the thumb and the first finger.

大概是因為孫猴兒在如來的手上撒了尿，把如來佛給惹急了，所以才爆了粗口。不過，佛祖畢竟是佛祖，即便是爆粗口也不會破口大罵，只說了一句“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

如來佛用了一個特殊的把字句式，后面不加處置語，留給被罵者自己去想象，屬于口語中的雅罵。明清小說中這類句型很常見：

木叉罵道：“我把你這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西游記》第八回）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紅樓夢》第十九回）

理解這句俗語的本意，翻譯時不用管“我把”二字，只把“你這個尿精猴子”譯出即可。余國藩教授的翻譯是You pisshead ape! pisshead在英語中也是一句罵人話，意思是醉鬼、昏了頭的醉漢，余教授把這個單詞借用過來，可能是因為這是個合成詞，且前面帶有一個piss。詹納爾將“尿精猴子”直譯為piss-spirit of a monkey，也很生動。

“大指丫里，還有些猴尿臊氣。” 這句話看著好笑，但翻譯起來還是很有些難度的。像“耳根子”“手指縫”“腳后跟”“腳丫瓣兒”這一類我們經常掛在嘴上的話，反而容易成為“燈下黑”。

A pungent whiff of monkey urine came from the fork between the thumb and the first finger.（余譯）

The stink of monkey-piss rose from the fold at the bottom of the finger.（詹譯）

詹譯簡單明了，余譯雅致周密。風格雖有差異，但背后卻都是中英文深厚的功底。

讀《西游記》，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方言俚語，如果只是看熱鬧，一帶而過，明白大概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是從事翻譯或者學習漢語文學經典的英譯，那么，對任何一個詞匯都不能輕易放過。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下面的方言俚語，你能看懂幾個？

——高太公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說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悟空回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西游記》第十八回

——八戒聽后大怒，說道: “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吃你祖宗這一鈀！”《西游記》第二十二回

——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夯貨，你怎么還要者囂？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 《西游記》第三十一回

——八戒道：“老兒滴答什么……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 《西游記》第二十回

——行者道：“我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西游記》第三十回

——八戒笑道：“開鎖有何難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臉老爺，他是開鎖的積年。”《西游記》第六十二回

各位看官，你看懂上面的幾個俗語了嗎？如果一看就明白，那說明你語言知識廣博，如果沒看明白，怪我給你出難題了。不當人子！不當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