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這次出差去通遼，略有閑暇，特意帶上朋友為我從英國淘來的金庸《鹿鼎記》（The Deer & The Cauldron) 的英譯本。譯本共三冊，譯者是John Minford， 中文名字叫閔福德。閔福德在翻譯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曾與霍克斯（David Hawkes)聯手翻譯了《紅樓夢》，他翻譯的作品還包括《聊齋志異》、《易經》、《孫子兵法》等。

        閔福德是英國人，畢業于牛津大學。在讀大學的前兩年，他選修過拉丁語、希臘語、英國文學、歷史、政治、哲學、經濟學等諸多課程，幾乎每學期都改變主修課，但還是拿不定主意將來從事哪方面的事業。苦悶彷徨中，他坐在圖書館前面的石凳上，看著學校的專業目錄，隨手扔了一根回形針，結果，回形針落在了“中文"一欄上。“天哪，難道我要學中文？"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中文系。命運有時就是這么富有戲劇性。閔福德隨手扔了一根回形針，陰差陽錯，竟然扔出了一位著名的漢學家、翻譯家！用閔福德自己的話說，“不是我選擇了中文，是中文選擇了我。"

       閔福德的母語是英語，又是著名的漢學家，文化和文字功底深厚，他的翻譯水平自然是出類拔萃的。但無論怎樣優秀的翻譯要翻譯金庸的武俠小說，都必須跨過好幾個坎兒，大雅大俗的坎兒、詩詞歌賦的坎兒、武功招數的坎兒。以《鹿鼎記》為例，其中人物大大小小不下幾百個，帝王將相，文人學士，江湖豪杰，地痞混混，可以說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這些人語言風格迥異，翻譯時不可能找到一個middle tone（中間調調），必須因人而異。

      《鹿鼎記》第一回，黃宗羲和顧炎武到呂留良家飲酒。

顧炎武舉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 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閔福德英譯：

Gu Yanwu raised his wine-cup and , in ringing tones, recited the following couplet:

The cool wind sways not me, howe'er it blows;

For me the bright moon still shines everywhere.

"That's a splendid couplet of yours, Liuliang," he said. "Whenever I drink now, I have to recite it — and do it justice, too," he added, with a ceremonious flourish of his wine-cup.

        文人雅士聚會，有酒有詩，語言自然也是十分雅致。只是最后一句“必浮大白"，太過古拗，即使是中國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也不多。浮一大白，語出漢代劉向的《說苑》：“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共乘不仁為觴政，曰：'飲不釂者，浮一大白'"。意思是飲酒不干杯者，罰一大杯。后指滿飲一大杯酒。這的確給閔福德出了一道難題，如果簡單地譯成“喝一大杯"， 就成了 "whenever I drink now, I have to recite it, and I would drink a full cup". 這樣一來， “喝一大杯"的意思倒是譯出來了，但“浮一大白"雅致沒譯出來。在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閔福德的功力。他巧妙地避開了“喝一大杯"的直譯，用了一個干杯的動作(with a ceremonious flourish of his wine-cup) 和一句解釋性的話 (and, do it justice, too)。 "do it justice"是一個非常正式的短語，意思是公平公正，毫厘不爽，再配上干杯的動作，不僅完整的詮釋了“浮一大白"，還讓顧炎武剛正豪邁的文人形象躍然紙上。

        小說中武林豪杰講的話，則又是一個語言體系。《鹿鼎記》第二回，草莽英雄茅十八與鹽幫對罵：

       "老子不是天地會的，卻知道天地會的朋友個個是英雄好漢。你們這些販私鹽的，給他們提鞋抹屁股也不配。"

        閔福德英譯：

I'm not a Triad myself, but I'll vouch for every man jack of'em! Fine fellows they are, and scum like you ain't fit to carry their shoes or wipe the shit from their bum-holes.

        江湖中人語言往往比較直接，罵人時更是如此，不需要拐彎抹角，一上來就用最直接最形象的比喻轟炸對手的形象。對此， 閔福德采用了最為直接的譯法，"提鞋"就是carry shoes, "抹屁股"就是wipe the shit from their bum-holes，一一對應，毫不含糊。此外，閔福德還根據人物的身份特點，在英譯的句子里嵌入了of'em和ain't這樣的表達方式。ain't是am not, is not, are not 的縮略語，在狄更斯筆下的倫敦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話語中尤為多見。隨著英語的進化，這種表達方式已經被認為是不規范的語言了，至少不是高大上的英語。但從小說中的綠林好漢口中說出來，卻又顯得十分貼切。

        在閔福德的翻譯中，這類"細膩"的處理比比皆是，不僅說明他有深厚的文字功力，也體現出一個學者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僅此一點，就值得我們一輩子老老實實地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