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河

0 Comment(s)Print E-mail China.org.cn, September 2,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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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流河

賈平凹

有一條倒流河,河北是兩個鎮(zhèn),河南是三個鎮(zhèn)。河北、河南的要往來了,沒有橋,只有老笨的一條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于是,來人在渡口喊:船過來喲——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煙鍋,使勁地?fù)u櫓,力氣已經(jīng)不夠了。但河面上空橫拉著一道鐵絲,船繩套在上邊,船不至于被水刮走。

搭船的人往船上來,老笨認(rèn)得鄰村的順順,順順頭上新別了一個發(fā)卡,綠瑩瑩的像落上去的蜻蜓。

大家開始取笑老笨的牙,門牙沒了,嘴角兩邊的牙便顯得特別長,那是要長出象牙嗎?又戲謔說:人清閑了坐在炕桌前才吸水煙鍋的,你拿到船上用,是長年在水上的緣故呢,還是扎個勢,要顯擺?老笨哧啦哧地笑,卻說:你們在河南好好地兩條腿走路,咋就去河北趴下四條腿?老笨還會挖苦人,大家撲過去扯他的嘴,船就晃蕩不已,在河面上打旋兒。

天上滿是些疙瘩子云,船到了對岸,老笨又吸起水煙鍋了,一邊輕吹細(xì)捻,聽煙鍋?zhàn)永锏墓緡B曧懀贿呁铝舜娜伺赖搅塑ㄅ稀\ㄅ仙弦淮匾淮氐陌谆āF鋵?shí)那不是花,是干枯了一冬的野棉蒿裂出的絨絮。河南的櫻桃已經(jīng)開了,而河北,絨絮還在風(fēng)里扯著。

河北那是產(chǎn)煤的地方,到處都是些小煤窯。夜里如果有了流星,朝著流星墜落的方向去尋隕石,那峁呀梁呀下面會發(fā)現(xiàn)一個洞,洞斜著就鉆進(jìn)去了。這些洞差不多靠近某一個村莊,三里路或者五里路,路都是黑的。長長的白天里,驢無聲地馱著煤筐走,偶爾開過的卡車和拖拉機(jī)留下了車轍,很深又很硬,驢在轍里拐了蹄,便被趕驢人日娘搗老子地罵。

罵聲讓石峁梁上的人聽到了,那也是個趕驢的,不免相互喊話,話卻在半空里就亂了,嗡嗡一團(tuán),只好你招招手,我也招招手。

溝岔底的那個洞,和別的洞不一樣,洞旁邊搭了個棚,還種了一窩南瓜。因?yàn)橛辛艘粓龊糜晁俾~大如頭,竟爬上了棚頂。下面坐著一伙媳婦,她們是來送飯的,等候得久了,就數(shù)起黃燦燦的南瓜花,說哪朵是實(shí)花,花下已經(jīng)有了小瓜胚子,而哪朵沒結(jié)瓜,是朵謊花。順順當(dāng)下就不數(shù)了,坐到一邊去,把包著飯罐的帕帕解開了,又包上,再要解開時結(jié)緊得怎么也解不開,臉色難看。別的人趕緊使眼色,不說謊花了,說罐子,說:咋還不出來,罐子都涼了。

罐子都是一樣,罐子里的飯卻不同。有的是紅豆米飯,炒了土豆絲或燉了蘿卜;有的是油潑的撈面;有的是四個杠頭饃,全掰開了,夾了辣子醬豆和蔥,還有一疙瘩蒜,說:我那人飯量大。立本年前就害上了胃疼,順順給他攤了煎餅,為了軟和,煎時在面糊里多加了西葫蘆絲,餅子都煎得不囫圇,她羞于給別人看,把罐子抱在懷里了,暖著熱氣。

一陣響動,洞口里就扔出了個安全帽來,接著爬出來一個人,再接著五個六個都爬出來了。這些男人各自看著自己的媳婦便笑,但媳婦們看著他們都是一樣黑衣服黑臉,一時倒認(rèn)不清。順順是第一個抱著飯罐跑過來,立本的眼白多,現(xiàn)在更白了,比別的人都白。立本伸手就抓煎餅,煎餅上留下黑指印,順順說:急死你!扯了片南瓜葉子讓先擦手。

吃過了飯,媳婦們就走了,男人橫七豎八地躺下曬太陽,吸紙煙,開始說自己媳婦。一個說:我呀,晚上回去,她就把長面撈到碗里了。一個說:我回去先上炕,她再忙,擦擦手也就來了。立本說哼,哼了幾下,心里想:那算個屁!我一進(jìn)門,順順一手端了飯,一手提褲子,問先吃呀還是……他就閉上眼,瞇瞪了。旁邊人說:你哼啥哩?立本,立本!立本已經(jīng)睡著了。怎么叫立本都不醒,掏出一枚硬幣輕輕放到他手里,手卻立即攥緊了,氣得大家都笑,罵:瞧這貨,這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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