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英譯品讀：月下徘徊的東坡居士

作者：王曉輝

林語堂對蘇東坡推崇備至，他在《蘇東坡傳》（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的前言中這樣寫道：One might say that Su Tungpo was an incorrigible optimist, a great humanitarian, a friend of the people, a prose master, an original painter, a great calligraphist, an experimenter in wine making, an engineer, a hater of puritanism, a yogi, a Buddhist believer, ... a humane judge, a dissenter in politics, a prowler in the moonlight, a poet, and a wag. And yet that might miss the sum total of what made up Su Tungpo. 

林語堂認為，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百姓的朋友、散文大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大書法家、釀酒愛好者、工程師、反對假道學的人、瑜伽修行者、信佛的人、……厚道的法官、政治上唱反調(diào)的人、月下徘徊者、詩人，還是個天性幽默愛開玩笑的人。而這一切，仍不足以呈現(xiàn)一個完整的蘇東坡。

關(guān)于蘇東坡，九百多年來，研究的人很多，追捧的人更多，要想全面理解這位中國歷史上最杰出、最多才的文人，恐怕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和精力，所以，今天咱們把眼光收窄，通過蘇東坡的詩詞，了解一下這位“月下徘徊者”。

從古到今，月亮一直是詩人們靈感的來源。蘇東坡寫了大量吟詠月亮和對月懷人的詩詞，其中有很多膾炙人口的名句：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多情明月邀君共，無價青山為我賒。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 

蘇東坡自21歲出川，就開始了宦海沉浮的人生，足跡遍及當時宋朝的大部分疆域，北至陜西，南至海南島，包括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登州、揚州、惠州、儋州。可以說，蘇東坡一生都處在漂泊的狀態(tài)中。漂泊的人內(nèi)心最為孤獨，更何況蘇東坡還是一位詩人，所以，一輪明月就成了他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從上面所列的詩句中，我們仿佛能看到蘇東坡獨自一人在月下徘徊的身影。

【配圖：彭靖雯】

我們先來看看這首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是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蘇東坡在密州（今山東諸城）所作，此時，蘇東坡與弟弟蘇轍已經(jīng)七年沒有見面了。中秋之夜，皓月當空，銀輝滿地，蘇東坡思念遠方的弟弟蘇轍，寫下了這首《水調(diào)歌頭》。

林語堂先生的譯文：

Mid-Autumn Festival, to the Tune of Shuitiaoket'ou

How rare the moon, so round and clear!

With cup in hand, I ask of the blue sky,

"I do not know in the celestial sphere

What name this festive night goes by?"

I want to fly home, riding the air,

But fear the ethereal cold up there,

The jade and crystal mansions are so high!

Dancing to my shadow,

I feel no longer the mortal tie.

She rounds the vermilion tower,

Stoops to silk-pad doors,

Shines on those who sleepless lie.

Why does she, bearing us no grudge,

Shine upon our parting, reunion deny?

But rare is perfect happiness —

The moon does wax, the moon does wane,

And so men meet and say goodbye.

I only pray our life be long,

And our souls together heavenward fly!

第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能簡單地理解成“我舉起酒杯問天，明月什么時候出來”。李白有一首《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蘇東坡的這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是從李白的詩句變化而來。悠悠萬古，這一輪皎潔的月亮，仿佛是天地送給人間的一個美麗的夢幻，她何時出現(xiàn)，又來自何處？就如同初唐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的發(fā)問一樣，“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如果我們直白地將這句話譯為When is there a bright moon，似乎失去了東坡詞中表現(xiàn)出來的闊達瓊絕的意識。這句話看起來簡單，其實內(nèi)涵非常深刻，別說翻譯成英文了，就是讓我們用漢語再解釋一遍，其中的韻味還能剩下幾成呢？林語堂知道這句話的份量，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翻譯，英語讀者未必與我們有同樣的感受。所以，他換了一個角度，把“明月幾時有？”換成了對月亮的驚嘆和贊美：How rare the moon, so round and clear! 既避免了復雜的“天問”，又能瞬間將讀者帶入金風玉露、明月在天的場景，對于英語讀者來說，可能更容易理解。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I do not know in the celestial sphere / What name this festive night goes by?）在天界，今宵的佳節(jié)應(yīng)該叫什么呢？“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Dancing to my shadow, I feel no longer the mortal tie.）月色皎潔，四野無聲，蘇東坡獨自一人在月光下對著自己的影子翩翩起舞，什么黨派之爭，什么個人榮辱，所有塵世中的牽絆（mortal tie）似乎都消失了。此時此刻，他體會到了久違的輕松與自由。這場景，與李白的《月下獨酌》何其相似！

下闋“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寫月影移動，光影徘徊，轉(zhuǎn)過朱樓，灑進窗內(nèi)，照見沒有入睡的人。林語堂采用擬人手法，譯成“She rounds the vermilion tower, / Stoops to silk-pad doors, / Shines on those who sleepless lie.”“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月亮女神不應(yīng)該對我（詞人）有什么怨恨吧？為什么在我們團圓時不與我們分享，卻偏偏在我們分別時格外明亮？（Why does she, bearing us no grudge, / Shine upon our parting, reunion deny?）

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I only pray our life be long, / And our souls together heavenward fly!）按照林語堂的翻譯，蘇東坡不是要和弟弟在月光下彼此懷念，而是要靈魂一起飛向天空，飛向月亮。在地球上思念不過癮，還要飛到月球上“共嬋娟”！

林語堂的譯文雖然開頭和結(jié)尾兩句做了改寫，但絲毫不影響原意和韻味，而且最后一句想象豐富，直追東坡。尤為難得的是，譯文在音韻上處理得非常巧妙，上下闋押的是同一個尾韻（ai）：sky-by-high-tie-lie-deny-goodbye-fly，與原詞中的（an）韻一一對應(yīng)：天-年-寒-間-眠-圓-全-娟。這種在不同語言和文化中自由穿梭、自如轉(zhuǎn)換的能力，著實令人欽佩，恐怕也只有像林語堂這樣學貫中西的大師才能做得到。

我們再來看蘇東坡另一首詠月詞《行香子·述懷》：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又是一個月華如練、四野無聲的夜晚，同樣是把酒望月，思緒萬千。這一次，蘇東坡想得更開，看得更遠。生命如同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如何才能拋卻煩惱，活出本真？蘇東坡給出了答案：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林語堂先生的譯文：

O the clear moon's speckles, silver night!

When filling thy cup, be sure to fill it quite!

Strive not for frothy fame or bubble wealth:

A passing dream —

A flashing flint —

A shadow's flight!

O what is knowledge, fine and superfine?

To innocent and simple joys resign!

When I go home, I will carry on my back

A load of clouds —

A sweet-toned ch'in —

A pot of wine!

翻譯詩詞，必須學會“移步換景”，也就是換一個角度來觀察、描寫事物。林語堂的譯文O the clear moon's speckles, silver night! 直接贊美月亮上神秘的斑點和清朗的夜色，從另一個角度寫出了“清夜無塵”。如果簡單地將“清夜無塵”譯成There is no dust in the night sky，則詩意全無。“酒斟時、須滿十分”，林語堂用fill it quite來翻譯，與上句末尾的night和上闋最后一句的flight押韻。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Strive not for frothy fame or bubble wealth）。frothy是有泡沫的、膚淺的意思，如frothy coffee（泡沫咖啡）、frothy romantic novel（膚淺的浪漫小說）。浮名浮利就是夢幻泡影，用frothy和bubble來翻譯，既準確又形象。句尾的“隙中駒”“石中火”和“夢中身”，林語堂給出了三個形象：a passing dream、a flashing flint、a shadow's flight，與原詞中的文字結(jié)構(gòu)完美對應(yīng)。譯文中出現(xiàn)了多個“f”開頭的單詞，filling-fill-for-frothy-fame-flashing-flint-flight，形成了流暢的頭韻，讀起來聲音諧美，如流水潺潺。

下闋的翻譯，同樣如此。林語堂跳出了字面翻譯的窠臼，將“雖抱文章，開口誰親”譯為O what is knowledge, fine and superfine? “文章”譯為knowledge；“開口誰親”，意思是沒有知音，誰管你有沒有學問，你的學問到底是fine 還是superfine。

最后一句“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林語堂展現(xiàn)出了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語言駕馭力，他沒有將“對”字直譯為face，而是翻譯成When I go home, I will carry on my back / A load of clouds — / A sweet-toned ch'in — / A pot of wine! 當我歸隱回鄉(xiāng)的時候，我將身背一片彩云、一張古琴、一壇美酒！這是怎樣的舒心愜意啊！我讀到這句譯文時，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描述的“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的形象。a load of clouds、a sweet-toned ch'in、a pot of wine 又是三個并列的形象，與上闋譯文的結(jié)尾遙相呼應(yīng)。

林語堂精湛的英文造詣和深厚的西方文化修養(yǎng)，使他的翻譯精彩紛呈，很多地方甚至能與原詞比肩。他的英文著作《蘇東坡傳》（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對蘇東坡生平的記錄和東坡詩詞的翻譯，均有獨到之處，在此，向各位學習英語和翻譯的讀者隆重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