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英譯品讀：詩人與譯者的文字游戲

作者：王曉輝

梁實秋先生說得好，英文本來就不是為翻譯而設的。可不是嘛，莎士比亞寫《哈姆雷特》，不會想到他一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給三百多年后的中國翻譯家們出了一個多么大的難題。 同樣，李白、杜甫、蘇東坡、李清照，誰也想不到后世會有一大批中外譯者對著他們的詩詞冥思苦想。

的確，翻譯就像是詩人與譯者的文字游戲，只不過，這游戲太難了，能參與的、能玩得了的人，少之又少。英國詩人拜倫《哀希臘》中the hero's harp, the lover's lute的翻譯，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兩個結構一模一樣的詞組，像我們漢語中的對偶句一樣排列在一起，更有意思的是hero's harp、lover's lute，兩個h打頭的單詞，對應著兩個l打頭的單詞。拜倫寫詩的時候，只是為了音律諧美，絕對沒有難為翻譯的意思，但這樣的雙聲，在漢語中再現(xiàn)是不可能的。胡適先生譯“英雄瑟與美人琴”，查良錚先生譯“那英雄的豎琴，戀人的琵琶”，已經(jīng)“近善近美”了，卻不能保留雙聲。馬君武先生的“萬玉哀鳴俠子瑟，群珠亂落美人琴”，屬于改寫，已經(jīng)看不出原詩的本來面目了。

正是因為太難，所以，這樣的文字游戲只有高手才能玩得了。我們來欣賞一下詩人蘇東坡和翻譯家林語堂相隔近900年的文字游戲。

【配圖：彭靖雯】

蘇東坡在任杭州通判時，有一次天陰欲雪，他興之所至，提筆寫了一首詩送給朋友。開頭是這樣的：

天欲雪，

云滿湖，

樓臺明滅山有無。

唐宋時的文人之間，詩文唱和是尋常之事，朋友馬上寫了一首詩，回復蘇東坡。東坡非常高興，又寫了一首。開頭是：

獸在藪，

魚在湖，

一入池檻歸期無。

兩人應和往來，興致盎然，蘇東坡又寫道：

東望海，

西望湖，

山平水遠細欲無。

詩興大發(fā)，欲罷不能，蘇東坡又接了第四首。開頭是：

君不見，

錢塘湖，

錢王壯觀今已無。

這四首詩的開頭用了同一個韻，而且，句尾的字都是“湖”和“無”，沒有高超的語言能力怎么能駕馭得了？

那么，問題來了。這樣的韻律效果，能不能在英文翻譯中體現(xiàn)出來呢？答案是可以的，因為我們有林語堂這樣的語言天才。

林語堂的譯文：

It is going to snow,

Clouds cover the loch,

Towers and hills seem to be there, and seem not.

（天欲雪，云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Beasts are in the lair,

Fish are in the loch,

Once in the traps and snares, they return not.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Eastwards lies the sea, 

Westwards lies the loch.

Distant hills appear so dim, they appear not.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遠細欲無。）

Don't you see

The Chientang loch?

Today King Chien's palaces exist not.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看到了吧？這就是高手之間的文字游戲。四段詩的韻律一致，后兩句結尾的兩個單詞都是loch和not，與原詩中“湖”和“無”完美對等！loch是蘇格蘭語，意思是湖，如Loch Ness，尼斯湖。從結構上看，譯文與原詩也是高度一致，如果我們把the、in、to、and這些英語中必須有的冠詞、介詞、連詞等去掉，就會發(fā)現(xiàn)，林語堂先生的譯文連字數(shù)都與原文基本相當。

蘇東坡的詩，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林語堂先生的翻譯，like sailing clouds and winding waters, going whither it wants to go and stopping whenever it is right to stop。蘇東坡與林語堂相差八九百年，如果兩個人穿越到同一個時代，會不會成為知己呢？我想一定會的。林語堂在他的《蘇東坡傳》前言第一句話就說，There is really no reason for my writing the life of Su Tungpo except that I want to do it. For years the writing of his biography has been at the back of my mind. （我寫蘇東坡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喜歡。多年來，為他寫一部傳記的想法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詩是詩人的奇思妙想，譯詩是譯者的奇思妙想，好的詩句和好的譯文一樣，往往都是靈光乍現(xiàn)，只有高手才能捕捉得到。我們來看看十八世紀英國詩人亞歷山大·蒲柏為牛頓撰寫的墓志銘，讀完之后，就知道什么是奇思妙想了：

Intended for Sir Isaac Newton

In Westminster Abbey

Nature and Nature's Laws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 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自然和自然的法則隱藏在黑夜里。

上帝說，讓牛頓出現(xiàn)吧！

于是，一切都變得光明。

短短兩句話，概括了牛頓一生的成就。第二句化用自《圣經(jīng)》中的《舊約·創(chuàng)世紀》：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千百萬人每天誦讀的句子被蒲柏信手拈來，稍加改變，光彩頓生。這種移花接木的功夫，堪稱一絕，沒有深厚的文化積累和豐富的想象力是做不到的。

當然，文化的傳播和情感的傳遞不能僅靠奇思妙想和文字游戲，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要依靠平實準確的語言和真切樸實的情感來與外部世界進行交流。但是如果有發(fā)人深省、悅人耳目、扣人心弦的思想和語言加持，效果一定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