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英譯品讀：李商隱：朦朧凄美晚唐詩

作者：王曉輝

日本漢詩詩人大沼枕山寫過這樣一句詩：“一種風(fēng)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而晚唐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李商隱。

李商隱出生在河南滎陽（今河南省滎陽市），幼年喪父，家境貧寒，曾經(jīng)替人抄書舂米，貼補家用。但他天資聰穎，小小年紀(jì)，詩文俱佳，被節(jié)度使令狐楚看中，親自教授并引為幕府巡官；二十六歲，進士及第，又被當(dāng)朝另一要員王茂元看中，招為乘龍快婿。少年得志，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些在別人眼里夢寐以求的好事，在李商隱卻成了一生痛苦與尷尬的開始。在唐朝中晚期，朋黨之爭極其激烈，甚至連皇帝也協(xié)調(diào)不了。唐文宗曾感嘆道：“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李商隱倒霉就倒在欣賞并有恩于他的兩個人，令狐楚和王茂元，一個屬于牛黨，一個屬于李黨，而李商隱一不小心，成了牛黨的門生，李黨的女婿，夾板中過日子，被指責(zé)為“放利偷合”“詭薄無行”，兩頭不夠人。晚唐亂世，朝綱渙散，朋黨之間，不共戴天，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李商隱注定要被排擠，注定要受冷落，注定要潦倒！

在黨爭的夾縫中過日子，免不了要瞻前顧后，左顧右盼，說話辦事更是要三思后行。久而久之，連詩詞的風(fēng)格也變得朦朧起來。

讀李商隱的詩，如同霧里看花，是一種別樣的美。詩有文字美，有音韻美，有意境美，而李商隱的詩，除了上述之美外，還別有一種朦朧美。像“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每次讀起來，都會感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美，但又無法與他站在同一審美平臺上，只能有距離地欣賞，而不能真切地理解。

【配圖：彭靖雯】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吳經(jīng)熊先生的譯文：

The precious harp has fifty strings,

No more, no less.

How every string, every nut, evokes thoughts

Of my youthful days!

In his morning dreams, Master Chuang was metamorphosed 

Into a butterfly!

The Spring heart of Prince Tu Yu of old still echoes 

In the cuckoo's cry!

When the moon shines brightly on the murky sea, 

Tears come from the pearls.

When the sun is warm, the jades of the Blue Fields

Send up smokes in curls.

A sudden glimpse into the mystery of mysteries flashed

Across my mind,

But its meaning escaped immediately, for like lightning 

It struck me blind!

吳經(jīng)熊先生英文功底深厚且有詩才，讀他的英譯詩歌，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清晰流暢和細密周到。他總是用完整語句把原詩的意思清晰地呈現(xiàn)，而且在翻譯過程中，一個意象都不丟失。

吳先生沒有按照字面意義翻譯這首詩的題目，而是加以創(chuàng)造，譯成了The Web Of Life（生活之網(wǎng)），有助于英語讀者更好地理解詩中傳遞的憂傷無奈的情緒。

第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啊！別的琴都是五根弦、七根弦，你為什么有五十根弦呢？如此紛繁復(fù)雜，一弦一柱都會引發(fā)對青春年華的回憶。

“錦瑟”是雕刻有花紋的瑟，屬于高端樂器，所以吳先生將其譯成precious harp。最初的瑟有五十根弦，彈奏起來繁音促節(jié)，令聽者悲哀，所以天帝將其變成了二十五弦。“無端”的意思需要認真體會，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吳先生將其譯為no more, no less（不多不少）。“思華年”是回憶起青春歲月（evokes thoughts of my youthful days）。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是兩個成語故事，莊周夢蝶和杜鵑啼血。

In his morning dreams, Master Chuang was metamorphosed 

Into a butterfly! 

The Spring heart of Prince Tu Yu of old still echoes 

In the cuckoo's cry! 

metamorphose就是transform，往往是脫胎換骨的變化，如The caterpillar will eventually metamorphose into a butterfly（毛毛蟲最終將變成蝴蝶）。“托杜鵑”即寄托給杜鵑，吳先生翻譯得非常妙，echoes in the cuckoo's cry，（古蜀帝杜宇的悲哀）回響在杜鵑的啼鳴中。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更加唯美，更加夢幻。

When the moon shines brightly on the murky sea, 

Tears come from the pearls. 

When the sun is warm, the jades of the Blue Fields

Send up smokes in curls. 

月、珠、淚，在詩人筆下，聯(lián)成了憂傷的妙境；藍田有玉，日照生煙，但只能遠觀，一走近就消失了。月光、珠淚、玉煙，都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意象，這些美麗的悲哀，究竟是什么？又是為了誰？李商隱沒說，讀者只能自己去想象。

最后一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一句話里兩次變換時空，如果按照英語的語法來分析，那就是“過去將來時”+“過去完成時”。當(dāng)時的感觸就是留給今天的回憶，今天回憶起來又感受到當(dāng)時的迷惘。

A sudden glimpse into the mystery of mysteries flashed

Across my mind,

But its meaning escaped immediately, for like lightning 

It struck me blind!

吳先生的譯文跳出了原文的字面意義。詩人仿佛在一瞬間有所悟（a sudden glimpse into the mystery of mysteries），但那神秘的感覺只是電光石火般在腦海中劃過，太過光亮，太過迅速，剎那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詩人的依舊是追憶和惘然。

這首《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有不少譯者將其譯成了英文，其中不乏卓有建樹的翻譯大家。在這里，我想向讀者介紹一位年輕的譯者Chloe Garcia Roberts（克洛伊·加西亞·羅伯茨）。Chloe Garcia Roberts也是一位詩人，曾在衛(wèi)斯理大學(xué)、倫敦大學(xué)東方與非洲研究學(xué)院和俄勒岡大學(xué)學(xué)習(xí)中文，出版過詩集The Reveal和《李商隱詩集》英譯本，現(xiàn)任Harvard Review的副主編。

Chloe Garcia Roberts的譯文：

Brocade Zither

This brocade zither has fifty strings

For no reason.

Each string, each peg,

Recalls the shining years.

Master Zhuang's dawn dream:

Adrift within a butterfly.

Emperor Wang's spring heart:

Sheltered in a cuckoo.

Seablue, moonbeam,

Pearls hold tears.

Indigo fields, sun-warmth,

Jade begets smoke.

I could wait until this feeling

Becomes a hunted memory,

Only I am at that moment, 

already wavering.

Chloe Garcia Roberts的譯法很別致，如果不考慮冠詞和介詞，譯文和原文字數(shù)相當(dāng)且一一對應(yīng)，如Seablue, moonbeam, Pearls hold tears（滄海月明珠有淚），Indigo fields, sun-warmth, Jade begets smoke（藍田日暖玉生煙）。這樣一來，譯文就成了沒有押韻和平仄的對聯(lián)，李商隱詩中所有的意象，均按照原來的次序排列出來，讀起來更加朦朧。

各位讀者，對于吳經(jīng)熊先生和Chloe Garcia Roberts女士的譯文，你們更喜歡哪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