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英譯品讀：聰明現(xiàn)實(shí)的白居易

作者：王曉輝

在唐朝的詩人當(dāng)中，白居易的地位很特別，屬于“千年老三”，因?yàn)樵谒懊嬗袩o法超越的李白和杜甫。不過，與李杜二人相比，白居易的人生就順利、幸福多了。白居易活了75歲，遠(yuǎn)超李杜，算是長壽了；官至二品，基本上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政治抱負(fù)；晚年生活安定富足，不似李白和杜甫，一生漂泊，晚景凄涼。

倘若從性格的角度來看，白居易似乎也是介于李杜之間，既不像李白那樣瀟灑飄逸，也不像杜甫那樣憂心忡忡。他有詩人的風(fēng)流，但不似李白那樣夸張；他關(guān)心民間疾苦，卻不似杜甫那樣念念不忘；他藐視權(quán)貴，但得罪不起的時候也知道轉(zhuǎn)向。總之，就像他的表字“樂天”一樣，他是一個達(dá)觀開朗、樂天知命的人，也正因如此，他的一生過得還算一帆風(fēng)順。

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杜甫是現(xiàn)實(shí)主義詩人，而白居易呢，是個聰明、浪漫、現(xiàn)實(shí)的詩人。

白居易聰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聰明。他只有六七個月大的時候，乳母抱著他，指著家里屏風(fēng)上的字給他看，他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已認(rèn)識并記得“之”“無”等字。我們現(xiàn)在形容自己知識有限，會說“略識之無”，就是這么來的。白居易29歲進(jìn)士及第，步入仕途，這在唐朝算是少年得志了。白居易一生為官，還給后人留下了三千多首詩，遠(yuǎn)超李白和杜甫，為唐朝詩人之冠。

白居易少年時就寫出了“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的名句，讓前輩詩人顧況大為折服。剛見面時，老前輩還拿他的名字開玩笑說，長安米價很貴呀，你想在這里居，而且還是白居，有那么容易嗎？可看了白居易送上的詩，老頭兒立即肅然起敬，對白居易說，有你這樣的才能，在首都住下去不成問題。

【配圖：彭靖雯】

先看看這首《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然后再欣賞一下吳經(jīng)熊先生的譯文：

Thick, thick, the grass on the plain!

Each year, it has its season of growth and season of decay.

No prairie fire can destroy it root and all;

For when the Spring wind blows, it grows again.

Its fresh smell, wafted from afar, invades an old road.

Its bright emerald borders upon a desolate city.

Once again it has come to see the genie of Spring off,

With its heart seething with parting sorrows.

“離離”是青草茂盛的樣子，吳先生模擬了原文的雙聲，譯為Thick, thick, the grass on the plain。“一枯榮”，有枯萎的季節(jié)，也有繁茂的季節(jié)（season of growth and season of decay）。“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是千古名句，譯為No prairie fire can destroy it root and all; For when the Spring wind blows, it grows again. 注意root and all的用法，這個短語搭配相當(dāng)于root and branch，是完全、徹底的意思，對應(yīng)原文中的“盡”字。“遠(yuǎn)芳”是從遠(yuǎn)處飄來的草香，譯為its fresh smell, wafted from afar。waft的字典解釋是to move, or make something move, gently through the air，用在此處，非常恰當(dāng)。“晴翠”說的是草的碧綠的顏色，吳先生用bright emerald（明麗的綠寶石的色彩）來翻譯，讓人眼前一亮。“又送王孫去”中的“王孫”，就是我們口頭上常說的公子王孫，也就是貴族的后代。稱對方為“王孫”，是尊敬、客氣的說法，實(shí)際上就是友人。吳先生沒有把“王孫”譯成descendants of ancient kings或者grandsons of nobility，而是別出心裁，譯成了genie of Spring（春天的精靈），也可引申為春之嬌子。白居易寫這首詩時，只有十四五歲，所以，吳先生想象他送別的朋友應(yīng)該是青春洋溢、意氣風(fēng)發(fā)的同學(xué)少年，故用genie of Spring來翻譯“王孫”，讓整首詩都靈動活潑起來。

白居易是詩人，但他活在現(xiàn)實(shí)當(dāng)中，不像有的文人那樣一談錢就覺得俗，而是非常實(shí)在地多次在詩中提到自己不同階段的工資收入。

32歲，剛參加工作，是個校書郎，月薪一萬六：“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余。……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35歲，當(dāng)了縣尉，年薪三百石：“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37歲，當(dāng)了左拾遺，工資是剛參加工作時的1.5倍：“月慚諫紙二百張，歲愧俸錢三十萬。”

51歲，杭州刺史，俸祿二千石：“云我五十余，未是苦老人。刺史二千石，亦不為賤貧。”

54歲，蘇州刺史，工資沒漲，還是兩千石：“十萬戶州尤覺貴，二千石祿敢言貧。”

62歲，再授太子賓客分司：“俸錢七八萬，給受無虛月。”

再后來，太子少傅，月薪十萬，工作清閑。“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

71歲退休后，領(lǐng)取相當(dāng)于一半俸祿的退休金：“壽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

如此坦率地記錄工資，除了說明白居易是個很現(xiàn)實(shí)的人，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為后世了解唐朝的社會經(jīng)濟(jì)，特別是官員收入留下了佐證。

白居易一生為官，每到一地，都能造福一方百姓。在他的詩中，我們也時常聽到民間疾苦聲，譬如這首《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qū)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Arthur Waley的譯文：

An old charcoal-seller

Cutting wood and burning charcoal in the forest of the Southern Mountain.

His face, stained with dust and ashes, has turned to the colour of smoke.

The hair on his temples is streaked with gray: his ten fingers are black.

The money he gets by selling charcoal, how far does it go?

It is just enough to clothe his limbs and put food in his mouth.

Although, alas, the coat on his back is a coat without lining, 

He hopes for the coming of cold weather, to send up the price of coal!

Last night, outside the city, — a whole foot of snow;

At dawn he drives the charcoal wagon along the frozen ruts.

Oxen, — weary; man, — hungry: the sun, already high;

Outside the Gate, to the south of the Market, at last they stop in the mud.

Suddenly, a pair of prancing horsemen. Who can it be coming?

A public official in a yellow coat and a boy in a white shirt.

In their hands they hold a written warrant: on their tongues — the words of an order;

They turn back the wagon and curse the oxen, leading them off to the north.

A whole wagon of charcoal,

More than a thousand pieces!

If officials choose to take it away, the woodman may not complain.

Half a piece of red silk and a single yard of damask,

The Courtiers have tied to the oxen's collar, as the price of a wagon of coal! 

白居易的這首《賣炭翁》淺顯易懂，連老奶奶和小孩子都能聽得明白。Arthur Waley采用了最簡單的字對字的翻譯方法，除個別句子按照英語習(xí)慣添加了主語和介詞短語之外，基本上都能與原文對應(yīng)上。為了充分還原原文的句式，Arthur Waley在譯文中使用破折號“—”替代英文中的系動詞或動詞。如“牛困人饑日已高”，Arthur Waley的翻譯是Oxen, — weary; man, — hungry: the sun, already high。按照英語的行文習(xí)慣，這句話里應(yīng)該有三個is，但是如果譯成(The) oxen is weary, the man is hungry, and the sun is already high，就顯得非常拖沓。Waley的這種翻譯方法屬于創(chuàng)新，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感覺很新鮮，讀起來也有非常明快的節(jié)奏感。

中國的文人中，聰明的、現(xiàn)實(shí)的、既聰明又現(xiàn)實(shí)的，多了去了，但活得不那么苦、不那么累、不那么憂的，卻沒幾個，而白居易做到了。他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中為自己營造最適宜的生存條件，在精神世界中為自己開拓最大的自由空間。他一生經(jīng)歷了八位皇帝，在風(fēng)云變幻的宦海中沉浮了四十年，沒兩把刷子，早就混砸了。在唐朝詩人當(dāng)中，白居易活得明白，活得通透，活得舒服，活得長久，這其中的奧秘就在他的一句詩中：“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