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英譯品讀：哭笑不得——讀Edna Underwood譯杜甫詩

作者：王曉輝

杜甫的詩篇是中華文化的瑰寶，很多優秀的翻譯家，苦心孤詣，孜孜不倦，以優美的文字，將杜詩譯介給海外讀者，這是對中華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巨大貢獻。可是，有些不合格的譯者，胡譯亂譯，把杜甫的詩糟蹋得面目全非。

我先抄錄一首英譯的杜詩，大家猜一猜這是杜甫的哪一首詩。

I have loved the rain since I was a child 

And her gladdening to seeds and Spring;

She is kind and makes love in dim nights to the wind

While her tears let the flower-lands sing.

At night clouds blackened the road to my hut

And the river-boats' lanterns were red,

But at dawn color leaped to life and gloried

In a garden where kings lie dead.

剛看到這首詩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竟然辨認不出這是杜甫的哪一首詩。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來。讀了十來遍之后，終于在第五、六句中看出些端倪。At night clouds blackened the road to my hut and the river-boats' lanterns were red，通過clouds（云）、blackened（黑）、road（路/徑）、river-boats（江船）幾個關鍵詞，我聯想到“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莫非這是杜甫的《春夜喜雨》？

【配圖：彭靖雯】

順著這條線索，我逐句核對，還真讓我猜對了，這是經過胡翻亂譯的杜甫《春夜喜雨》！杜詩的原文是這樣的：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翻譯成I have loved the rain since I was a child and her gladdening to seeds and Spring（我從小就喜歡雨，和她給種子和春天帶來的歡喜）。雖然也提到了雨和春天，但與原文毫不相干，算不上是翻譯。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聯的翻譯就更讓人哭笑不得。She is kind and makes love in dim nights to the wind while her tears let the flower-lands sing. 春雨隨風潛入夜，難道就是在黑夜里與風做愛嗎？譯者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At night clouds blackened the road to my hut and the river-boats' lanterns were red，是譯文中唯一翻譯得比較靠譜兒的句子，我也正是通過這句話的線索找到了杜甫的《春夜喜雨》。

最后一聯“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翻譯，又偏了個十萬八千里。But at dawn color leaped to life and gloried in a garden where kings lie dead（清晨，在埋葬國王的花園里，所有的色彩煥發出勃勃生機）。“錦官城”指的是成都，被譯成“埋葬國王的花園”，實在是不可思議。

我們再來看一首據說是杜甫的詩，題目是Love Dream：

The water shines clear as the night.

When a cloud swings past, the moon sends down its shadow, 

And I watch it then wander away.

Ah! ... My Beloved! My Beloved!

The moon mirrors you in my heart.

夜色中河水閃亮。

云朵飄過，月亮投下它的影子，

我獨自漫步欣賞。

啊！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月亮把你照進我的心里。

這哪里是杜甫，簡直就是羅密歐！如果杜甫真地這樣寫詩，他就不是“詩圣”，而是“情圣”了。為了慎重起見，我先是回顧了自己知道的杜詩，又將手頭上的幾種杜詩選本搜索了一遍，還是找不到與這首詩沾邊兒的內容。基本上可以斷定，這是譯者自己夾帶的私貨。

那么，上面提到的杜詩譯者究竟是誰呢？她的名字叫Edna Underwood，是一位美國詩人和作家。1873年，Edna Underwood出生在美國緬因州，天生聰慧，對語言文字極其敏感，先后學習掌握了西班牙語、克羅地亞語、波蘭語、拉丁語、巴西語、葡萄牙語、俄語、意大利語等多種語言。上世紀二十年代，英美文壇出現了一波譯介、借鑒東方文學藝術的潮流，作為詩人和作家的Edna Underwood，自然會敏銳地感受到來自古老中國詩詞的藝術魅力。遺憾的是她不懂中文，只能依靠一位在美國學習教育學的研究生朱其璜的幫助，但是這位朱先生對于中國文化特別是杜甫的詩也不甚了了，結果導致誤譯頻出。如《天末懷李白》的尾聯，“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在原作的情境里，因李白此時流寓湖湘，杜甫聯想到以身殉國的屈原，想象李白會向汨羅江中的屈原冤魂傾訴內心的怨憤。Edna Underwood的譯文是：

Ask some foolish old poet if you may（如果你愿意，去問問那愚笨的老詩人，）

Fling his poems into Mi Lo's tide.（將他的詩文扔進汨羅的浪花里。）

如此一來，譯詩和原文從字面到內容幾乎沒什么關系了，“汨羅”二字也失去了典故的意義，變成一個西方讀者不知所云的東方語言字符。

由于Edna Underwood不懂中文的緣故，有的詩被重復翻譯，有的截取了不同篇章的句子放在一首詩里，此外，譯本中還夾雜了譯者自己的詩，如這首《贈李白》：

To Li Po

Only you and birds sing, Good Friend!

Should you cease, red dawns grow grey,

And the twilight's no more gem-blue.

When you're drunk, Gods lean from Heaven,

And the lover forgets his love.

You are Song's only sun.

The rest are but faded stars.

只有你和鳥兒才會歌唱，我的朋友！

如果你停止了歌唱，

火紅的朝霞會變成灰色，

傍晚的天空會失去藍寶石的光芒。

當你喝醉了酒，

眾神會從天國俯身探望，

戀愛的人會把愛丟在一旁。

你是歌神唯一的太陽，

其他的人都是星星，

在你面前暗淡無光。

讀了這首詩，我真地忍不住笑出聲來。Edna Underwood真是太可愛了！她知道杜甫對李白懷有深厚的感情，對李白的詩才也是十分推崇，所以，她憑著自己的想象寫了一首《贈李白》。說實話，這首詩寫得很好，一看就是使用母語的詩人寫的，毫無翻譯的痕跡，寫法、比喻、用詞，都是典型的英文情詩的調性。

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應該對Edna表達敬意。畢竟，她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翻譯并出版杜詩英譯本《杜甫：神州月下的行吟詩人》（Tu Fu: Wanderer And Minstrel Under Moons Of Cathay, The Mosher Press, 1929），僅這份對于中華文化的熱忱，就值得我們尊敬。讀了Edna Underwood的《神州月下》，我深有感觸，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真是任重道遠。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他那金聲玉振的詩篇，在海外傳播的歷程，一如他一生的經歷，充滿了困難和波折。所幸，越來越多的學貫中西的翻譯家投身于此，篳路藍縷，薪火相傳，將中華文化的瑰寶譯介到海外，為人類文明增添光彩。若杜甫在天有靈，應感欣慰。

最后，將孫大雨先生所譯《春夜喜雨》抄錄在此，供讀者學習、欣賞。

Glad at Raining in a Spring Night

Gracious raining knoweth its timely season;

Down it cometh promptly during springtide.

Following breezes it slinketh by at nightfall,

Things to soothe, minutely, mutely to bide.

Topping with paths, clouds amass to loom black.

Lights on a river barque alone do shine bright.

Look ye by dawn wherever red and moistened:

Flowers blow the Brocade-robed Officials' Town with delight.